2025年1月，中央美术学院“传移模写教学作品展”开展，其中“典范”板块，揭示了临摹在中国画现代转型中的双重使命：既需传承古典法度，更要激活传统基因。雪涛先生的《雪梅斑鸠》正是这一命题中的典范之一。这幅画作于20世纪50年代，是雪涛先生50多岁时所作，这一点说明了他一直不懈地研习古人之法理。这幅画通过对明代吕纪院体画的解构式临摹，将院体程式进一步转化为写意新语，以实现传统美学的创造性转化。
画幅缩进的焦点重构
吕纪《雪梅斑鸠图》是明代院体画的典范之作，展现了工写相兼、寓兴寄意的艺术特质。此作以寒冬雪景为背景，枯梅虬枝横斜，积雪寂然，斑鸠翎羽纤毫毕现，梅梢新绽数点红萼，在苍茫雪色中透出鲜活生机。
雪涛先生的《雪梅斑鸠》在保留立轴纵向形制的基础上，将原本的宽阔画幅向中轴收缩。通过平行压缩两侧雪景空间，使梅枝走势与斑鸠位置形成紧凑的三角构图。这种改造看似缩窄了物理空间，实则突出了两点，一是主体升维：视觉意趣的中心点发生了变化，斑鸠所占画面比例提升，从原来的环境元素升为叙事主体。二是景深拓展：老梅枝干的前后穿插关系，因空间压缩更加分明，形成“疏可走马，密不透风”的节奏对比，增加了空间感。
造型与书写的中和之道
以吕纪为代表的明代院体画强调以形写神、法度谨严。吕纪继承南宋院体遗韵，将边景昭工笔重彩与林良水墨写意熔铸一炉。此幅画表现了寒冬将尽、红梅初绽的时序处理，暗合“天地阳和之气渐回”的祥瑞之意。
雪涛先生在笔墨表现上做了刻意的变化。我们可以看到他在所有梅枝出梢处，都有明显的“回锋”，这种源自书法提按的笔法，在保留院体造型精准度的同时，注入写意画的“笔意连贯性”，将写意的笔意融入院体造型。这种改造使线条兼具精准度与书写性。看似细微调整，实则是花鸟画从“描摹自然”到“书写生命”的质变。这种用笔在造型上也使梅花的枝条充满生长感。
吕纪通过精微的写实技艺与诗意的意境营造，既延续了宋代院画传统，又为明代院体画注入了文人审美意趣，成为院体与浙派交融的重要见证。其中值得注意的是吕纪的院体画注重的是楷书的融入，有顿挫，而雪涛先生的改造是融入行草书的笔法，更加飘逸，更加突出了写意画的书写性。由此可以看出雪涛先生精研古法的脉络是“宋画—明画—近现代”一路延续。
雅正兼善的色彩辩证法
雪涛先生突破文人画“水墨为上”的桎梏，创造性吸收院体画的用色方法。实际上他的绘画用色也是他独特画风的主要表现之一。他的用色丰富，且在这种丰富而明丽的基础上，又体现厚度和稳重，及难得的雅致，这是他从古人的绘画当中汲取并突出的一点。不难看出这是从中国院体画的色彩当中吸收了很多营养，并将院体画对于色彩的表现运用到写意画当中。先生话语录中说：“画面色彩要有主调，不可杂乱无章，要统一。至于色调柔和好，还是强烈好，不是问题的本质。色彩强烈不在于色彩之浓淡，而在于适当的对比。”这种改造既延续了“格物致知”的观察传统，又契合新中国“艺术为人民”的时代命题。
传统的创造性激活
传移模写的重点在于“传移”，它的目标是将前人的艺术经验和成就进行传承，并在新的创作中加以运用和发展，注重的是学习的过程和对创作的启发。
雪涛先生《雪梅斑鸠》的临摹实践包含互为表里的两个维度：1、形态学解构，通过显微式观察破解吕纪的造型密码，如禽鸟、枝条的姿态；2、精神性重构，以写意笔法重组空间关系，如将全景式雪景压缩为更富气韵和空间感的构图。他的实践还证明传统古法的现代化，无须断裂式革命，通过对程式的创造性解读，同样能完成艺术语言的创新再造。先生还对于院体画原有格局进行了时代审美趣味的融入，使其更贴近生活和人民的审美，同时还保留典雅庄重的氛围。
20世纪50年代，代表性的艺术理念是去传统。在这个时代背景下，雪涛先生也在思考花鸟画如何生存的命题。他从传统古法中找寻破解之新法，不断融入自己的感悟和对默写、写生的技法。随之十年间开创了他独特于花鸟画史的新风格，新面貌。因此他是推动20世纪花鸟画发展的重要人物之一。
破壁者的启示
中国近现代写意画的革新之路从未局限于文人画传统。百余年间，众多艺术大师将时代精神注入笔墨，在传统根系上催发新枝。新中国成立后，艺术家们秉持“向自然学习、为人民创作”的理念展开实践。李可染以写生重塑山水魂魄。傅抱石、关山月等人用笔墨讴歌壮丽河山；在花鸟画领域，王雪涛与郭味蕖在北方开创新境，潘天寿与陆抑非等人于江南推陈出新。这种集体探索印证了——最高级的传承，是让古法生长出新的神经网络。
雪涛先生的创作尤其凸显这种创新智慧。通过对动势的敏锐捕捉与空间的多维建构，他将写意花鸟画推向更具生命张力的境界。画面中明丽而不失雅致的色彩体系，这种风格绝非刻意迎合大众，而是深研传统后的自然生发。《雪梅斑鸠》是雪涛先生选择以临摹为革新载体，重新揣摩古法实现了花鸟画的现代化转型。这种“以古开今”的智慧启示我们，真正的文化自信，不在于固守传统形制，而在于掌握解构与重组的方法，正如先生的《雪梅斑鸠》所证，传统程式本身就是孕育现代性的母体。从“对临”到“意临”的进阶过程，实为“传移模写”命题的阐释，即临摹不是复制古法，而是通过持续的解码即读画，编码即品画，将传统基因植入当代审美机体。这种“带着问题去临摹”的实践智慧，是雪涛先生所独具并体现于其一生创作之成果的，也证明了他是独树一帜画风的开创者。
王丹（北京工业大学艺术设计学院副教授、王雪涛纪念馆副馆长）
